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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相殺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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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日後,我們抵達了京城外的那條山道。

山道兩側是險峻的山峰。這道山巒豎在京城東邊,將京城和東側的土地天然分隔,只在偏北端有一座關隘,把守著去京城的通路。

關隘肯定是不能走了,走關隘,無異於公告全天下,我們就在這裏,快來抓人。

於是就只剩了這條小路。

說是路,其實也就是山間一個豁口,怪石嶙峋,起伏不平,而且走上去以後,地勢也並不低。馬不能騎了,我們下了馬,扔下不少行李,牽著馬匹艱難前行。

遇到難走的地方,馬鬧脾氣,還得靠人把馬連拖帶推地送過去。

“這條路,很早以前是販私鹽的人走的,後來山南邊修了棧道,漸漸就無人走這邊了。”這種時候謝將軍還是一臉淡然,“過去它還叫鬼見愁。”

……不,我覺得鬼沒有這麽辛苦。

不過這麽險的路,應該不會有人想到,我們會打這裏走吧。

靜岳倒是很乖,一直不喊不鬧,但它很沈,九枝想幫我,被我拒絕了。

我自己可以。

眼下最忙的人是有疾,他一邊高聲催促著行軍,一邊幫困在亂石中的兵士運馬,一刻不停。

“快些!”他不住地喊,“再快些!莫要耽擱!”

一匹馬在山上打滑,他沖過去幫手,我剛低了下頭,就聽到一陣驚呼。

有疾咳著血,從高處摔下來。

“九枝!”我下意識喊。

九枝比我更快。他伸出手,穩穩接住了有疾。

“有疾!”謝將軍幾步跑過來,“怎樣?”

有疾喘著氣,擺擺手。

“我來吧。”謝將軍從九枝手上接過有疾,把有疾撐在肩上。

“將軍怎可——”有疾大為驚慌,但話剛出口,又吐出一口血,沿著謝將軍的衣服流下去。

“無妨,”謝將軍說,“你是我軍先鋒,你死了,我上哪去找能替你的人?”

他笑笑。“等回了京城,你給我洗凈衣物就好。”

雲卿和銜玉也圍了過來,只是牽著馬,湊不近,只能在不遠處關切地看著。

“路將軍無恙!繼續走吧!”謝將軍安穩軍心,扛起有疾,擡腳而上。

我站著沒動。

“這樣不行。”我說。

謝將軍回頭看我。

“帶著這麽多馬,要上山下山,太難了,”我說,“就算能平安過去,過了山,大軍人困馬乏,萬一遇上敵人,跑都跑不掉。”

謝將軍看看四周疲累的兵士,點點頭。

“我只想著從這裏過,不易被察覺,”他說,“還是托大了麽……有靈姑娘說得有道理,看來,還是先返回去,再做打算吧。”

“不用。”我說。

我看向九枝。“九枝,你可以麽?”

九枝知道我在問什麽。他四下看了一圈,用手比劃一陣,意思是差不多。

“我幫你。”說著,我松開靜岳,走近九枝,畫了個符,點在九枝背上。

九枝閉上眼。他身子生了變化,幾十根粗壯的藤條自他體內生出,越生越長,鋪向四面八方。每根藤條都卷起一匹馬,憑空擡了起來。

擡到一半,他有些吃力,我又加了道符,終於可以了。九枝一個人,把全軍所有的馬匹,都舉上了半空。

“能走麽?”我說。

九枝微微一笑,毫不費力就走了出去,幾十匹馬被他高舉在頭頂,像一棵巨大的樹。

其餘人都看呆了,張大著嘴,目視這龐然大物快步上山。

“走啊。”我開開心心地招呼謝將軍和雲卿他們。

謝將軍也笑了。

“全軍聽令!”他高喊,“隨同九枝有靈,全速過山!”

他瞪著眼前諸人。“堂堂玄衣軍,不會連這點兒力氣都沒有吧?”

瞬間,士氣大振,兵士們飽受鼓舞,爭先恐後向山上進發。

原本按最保守的估計,翻過這座山,要三日的時間。

但如今有了九枝的神力,只用半日,我們就到了這條山道的最高處。

停下喘口氣,雲卿湊到我近前,訝異地看著九枝。

九枝輕輕松松站著,擡頭看被他舉起來的那些馬,一臉愜意。

“他有這麽大力氣?”雲卿忍不住問。

“你又不是沒見過。”我笑著說。

謝將軍也跟了上來。他力氣也不小,肩頭靠著個有疾,都不怎麽喘。有疾好一些了,只是腳步還有些虛浮。

“有疾……身體這麽差麽?”我問雲卿。

雲卿看一眼有疾,點點頭。

“據說他自小身子就差,”雲卿說,“所以他爹娘才給他起了這麽個名,有疾,就是有病之意。”

……他爹娘是有多恨他?

雲卿看出了我的心思,笑了笑。

“有些地方有這種風俗,”她說,“給孩子起一個不好的名字,沖一沖晦氣,盼望日後可以平平安安。”

這顯然是沒用啊……

“謝將軍精通醫術,也治不好他?”我又問。

“診過幾次,看不出病因,”雲卿說,“我爹爹也叫宮裏的太醫看過,幾個太醫都沒辦法……好在病不犯時,有疾身體還好,上陣領兵也沒什麽問題,他自己慢慢就不放在心上了。”

她頓一頓,又說:“有疾說他小時候曾經不慎落水,可能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吧。”

不慎落水?

我觀察了一下有疾,走過去。

“謝將軍,”我走到二人身邊,說,“讓我看看?”

謝將軍揚了揚眉,沒說話,找了塊平坦地方,扶有疾躺下。

我解開有疾的胸甲,隔著衣物,手上捏了咒,在他胸口處上下按了按。

“你懂醫術?”謝將軍問。

“不懂,”我搖頭,“但假若你都查不到病因,那可能……不是病的問題。”

果然,我按著按著,就覺出了不對。

我站起身。

“出來!”我對著有疾前胸,厲聲道。

沒有動靜。

“趕緊出來,我饒你一命!”我說,“否則我把你捏死在裏頭!”

周圍眾人還在錯愕,有疾突然更猛烈地咳嗽起來,須臾,他扭過頭,一張嘴,從嘴裏吐出一只……小蛤蟆。

這蛤蟆還不到我半根手指長,忙不疊想逃走,被我一把掐住。

“還想跑?”我瞪著它。

“大仙饒命!”小蛤蟆細聲說,“小仙、小仙我……並非有意……”

“並非有意?那你在他肺裏做什麽?”

“大仙誤會了,”小蛤蟆說,“小仙不是要害這位將軍,只是將軍年幼時落水,嗆水吸入了小仙,小仙也不想的!”

它怕我不信,趕緊又說:“真的!小仙起誓,絕無害人之意!何況這些年,小仙一直盤算著出來,只可惜不得法,還多虧大仙有道術,幫了我一把……”

我知道它沒說謊,便松開了手。

“你走吧,”我說,“以後小心些!別再做這等事了。”

小蛤蟆千恩萬謝,跳著跳著跑遠了。

我擡起頭,才發現四周圍了一圈人。

“你方才在對誰說話?”謝將軍饒有興致地問我。

哦對,他看不見。

“是只蛤蟆的精魄,”雲卿從後而來,替我答道,“不具實體,非修道之人是看不見的。”

“蛤蟆?”謝將軍一怔,“即是說,有疾肺中,有一只蛤蟆?”

我點點頭。“也不算真蛤蟆,該是他年幼落水之時,這只蛤蟆妖正在水中修煉,精魄不小心被有疾吸了進去。我爹爹過去曾和我說過這種事,偶爾確是有的。”

“難怪我無論如何都查不出病因……”謝將軍沈吟道。

“不是病,自然查不出,”我說,“有疾肺裏含著這蛤蟆的精魄,這才會時不時咳血,但身體卻無大礙,眼下蛤蟆走了,他以後便會好了。”

“若蛤蟆始終未除,他會怎樣?”

“會折損壽命,”我說,“可能……沒幾年可活。”

有疾一直聽著,此刻掙紮著坐了起來。“有靈姑娘——”

“謝我的話就不必了,”我說,“不過你還是要多加休息,一兩日內,自會覆原。”

有疾一時無話,輕輕笑了笑。

“枉我曾是個道士,這麽久了,我竟然沒看出來。”雲卿有些自責。

“你是公主,又不能隨便摸他,”我嘻嘻笑著說,“我這等流氓,做這種事就很合適了。”

我搓搓手,站起身。

“那,我們下山吧?”我說。

仍舊是由謝將軍扶起有疾,扛著他,踏上下山的路。下山多少是難一些,盡管有疾病愈,又振奮了眾軍士,但還是走不快。

我們下山時日頭剛西落,待到山腳下,已是第二日卯時,天邊已然微亮。

可能是如獲新生,有使不完的力氣,舉著這麽多馬匹走了一天,九枝竟然一點兒都不累。看他的樣子,甚至有些興奮,好像還願意再來一圈。

“好了,放下吧,”我拍拍他,“省省力氣,後面路還長。”

九枝這才依依不舍地把馬匹挨個放下。

不過這下倒是省了歇馬,稍作整頓,日頭剛起,大軍就重新上馬。有疾恢覆得比我想得要快,他已經可以騎馬,也能坐直身子了。

他身側,謝將軍端坐馬上,遠望京城方向,又看了看一旁的雲卿。

“殿下,前頭便是京城了,”他說,“緊張麽?”

雲卿沒說話。

“我們走的是險道,”謝將軍說,“身後再無援軍,這一去,非生即死,斷沒有第三條路走,守愚不敢保證什麽,但請殿下放心,或死或生,守愚都陪著殿下。”

……哎呀你別說得那麽可怕行嗎……

但雲卿搖搖頭。

她深吸一口氣,露出微笑。

“走吧。”她說。

有疾一馬當先,率軍啟程。

距京城,還有五日。

這條路果真選對了,似乎無人料到我們會從這裏突破天險,大軍長驅直入,奔西疾行。

但很快,敵人反應了過來。

有疾分出三路斥候去探周圍消息,到正午時分,已有一路斥候返回。

“報!”一名騎軍從側後方飛速馳近,“東北方有敵,騎兵一百人!”

“多遠?”有疾問。

“半日距離!”

“關口過來的追軍,”謝將軍笑笑,“終於發現我們了麽?”

“再探!”他喝令斥候。

斥候回頭。我們繼續打馬飛奔,傍晚,第二路斥候回來,正北方也出現了敵軍,緊接著,第三路斥候來報,東南方向還有一支騎軍在向我們逼近。

“三路追軍……”謝將軍居然還能笑得出來,“有意思。”

……哪裏有意思了!

雖然追軍人數不多,雖然聽雲卿的描述,按我們的行軍速度,追軍很難追上,但我還是一下緊張起來。

這一路上確是險象環生,但其實也都是我見慣了的事情,如今才第一次感覺到,行軍打仗原來是這樣的。

“將軍覺得,這些都是哪裏的兵?”雲卿趕上前,問謝將軍。

“東北方該是關隘的守軍,”謝將軍說,“正北大概是龍驤軍,東南的話,只有鷹揚衛,都不是京師親衛,看人數,也只有各衛所的一小部分,即是說——”

“要殺我的人,在各大營都安插了人手。”雲卿道。

謝將軍點點頭,旋即又笑了。“隨便他們吧,”他朗聲說,“這點人馬,還難不住我謝守愚。”

我卻一直在想,這些都是誰做的?

看樣子,是早就籌劃好了,不管我們是從東邊而來,還是自南邊而來,這人都設下了攔阻,能在京城周圍布下局,如此手眼通天,難道樓墨心背後的指使,真是在京城裏?

正想著,雲卿忽然問我:“有靈,你覺得樓相和我們在一起時,是如何給外人遞信的?”

我想了想。“應該就是普通的道術,”我說,“用道術和外人連結,有消息隨時可以互通,這個我辦不到,但以樓墨心的本事,想必可以。”

“多遠都可以?”

“……多遠都可以。”

“那樓相死了,對面會立刻知道麽?”雲卿又問。

“應該也是會的,”我說,“就算不立刻知道,一兩日沒有消息過去,也該想到了。”

“好。”雲卿說。

我被她問得稀裏糊塗,都這時候了,這些事還重要麽?

可看雲卿的神色,問了她也不會說,也就懶得問了。

我們疾馳一日一夜,馬匹漸漸力有不支,算算也甩開追軍一些距離了,按謝將軍的意思,前面有條河,過了河,我們就歇息。

離河不遠,我還在低著頭想事情,前軍忽然放緩了腳步,不多時,竟停下了。

最前頭的有疾高舉拳頭,示意全軍止步。

怎麽了?

我打馬湊過去,才發現了問題所在。

此時剛日出不久,朝霞斜照,照得前面不遠處明晃晃刺眼,一片金黃。

一支金盔金甲的騎軍背靠著河岸,正在等我們。

我記得謝將軍他們說過,金盔金甲,是禁軍的裝束。

不用人提醒,我也看得出來,這幫人來者不善,因為他們全舉著兵器。百多人沿河列陣,一言不發,像是等我們有一陣了。

有疾又做了個手勢,玄衣軍也散開成陣,同樣沒人說話,默默與來人對峙。

謝將軍、雲卿、銜玉都在陣前,我和九枝插到他們旁邊,九枝打了個呵欠,兩邊人馬,應該就數他最放松了。

日頭高了些,我總算看清了點,這支騎軍除了盔甲是金色的,頭盔上還都有青色的花翎。

“青翎衛麽?”謝將軍看了看,低聲說。

“什麽是青翎衛?”我問雲卿。

“京師五大親衛之一,”雲卿答,“算是最精銳的一支。”

“好打麽?”我又問。

沒人回答我了。謝將軍沖雲卿頷首,自己策馬往前走了一段。

“蒼州建寧衛謝守愚!”他舉起腰牌,喊道,“護送寧安公主回京面聖,京城諸位,可否行個方便?”

無人應聲。

“京師親衛,敢與公主為敵?”謝將軍又喊。

仍舊無人應聲。

但有人行動了。禁軍裏出來一個人,沈默片刻,拔出佩劍,指向高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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